离开谣风城的时候，却是在城门外遇见了忙碌归来的师涓。

勾芺只是来下传京都旨意，执行自然要看各城自行处理。

“仲司大人要走了吗？”师涓立于道旁，行礼问道。

勾芺看了他许久，那日那张琴依旧留下了一些悬念，谁也不知道这个谣风叔司想要做什么。

勾芺没有说话，师涓沉默少许，缓缓说道：“白河与丛冉二城已经由京都那边过来的人接手，大概秋末之时，各地镇妖司可以布置妥当。谣风则是要晚上一些，毕竟匆忙之间提拔上来那些城主府官吏，尚且不熟悉流程。”

勾芺看着他少许，点点头，说道：“那是你们的事了。”

说罢，便要离开，师涓却是站在日色将尽的道旁，看着勾芺的背影说道：“倘若只是如此，仲司大人又何必亲自来民间一趟？”

勾芺停了下来，回头看着他说道：“倘若所有人都是如你一般渴望从镇妖司囚牢中走出，我自然不必来一趟。”

当初在白河之时，他的确因为见到那一具被烤着的大妖尸体，而陷入不自知的癫狂，然而丛冉那里，却并不是如世人所想那般，提刀便杀了。

丛冉叔司不同意将镇妖司变革，是以二人才会一路厮杀至剑渊边。

师涓沉默下来。

勾芺与青衣女子踩着暮色的最后一点尾巴沿着大道离开。

师涓站在道旁，看着勾芺离开的背影许久。

他从始至终便没有看懂过这个人。

但是那个囚牢二字，却是说进了他的心里。

镇妖司变革，对于人世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，在目前自然看不出来，但是至少对于他而言，自然是好事。

人世才始入秋，夜色中便有些苍凉之意，远处青山依旧，那些树叶却是渐渐有些脱落的意味。

大道前后无行人，自是晚来秋。

“你们真的相信青悬薜可以改变冥河之势？”青衣女子看着勾芺问道。

勾芺抱着刀，走在夜色仓皇的山林边，看向幽黄山脉那边，从谣风到冥河尽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，红浸珊与青悬薜虽乘剑光而去，但是要到那边却是要些时间。等待结果自然需要更多的时间。

而且青悬薜虽说得天独厚，得了剑圣的剑，但是他能不能成为人间救世之人，却依旧难说。

毕竟剑圣只有一个。

“我们相不相信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他是否真的是。”勾芺缓缓说道：“红浸珊有句话没错，人的主观意识并不会影响原有的轨迹，并不会因为我们相信，青悬薜便能成为救世主，除非这个人世本就是虚构存在的。”

青衣女子却是沉默下来，她想起了那一日她对着柳河问真假的时候，冥河尽头那个人却是似乎回答了她。

“真假真的便这么重要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仿佛是当天的那场问答。

又仿佛方才她问的勾芺，而勾芺回答的是的。

青衣女子突然有些恍惚，一如勾芺一直以来的状态一般，她仿佛也有些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存在哪些是自我臆想。

然后她伸出了一只手，夜色下有月光，缓缓照在上面，一丝丝冥河之力正在缓缓的溢出。

有些仓皇。

她知道那些来自冥河的生命之力不断流逝。

但是却未曾想过会是这般快速。

神魂恍惚，便意味着冥河之力的流逝已经渐渐影响到自我在人间的存在。

沉默少许，青衣女子侧头看了一眼勾芺，勾芺并未发觉这边的异样，只是沿着山林走着。

夜色下仿佛一阵黑色的风，正在吹着。

但被风吹残的，便是自己。

青衣女子缓缓的收回了手，抱着琵琶无言的走着。

临近第二日傍晚，二人才缓缓到达那一处天地成音的山谷。

谷间生长着无数奇花异草，兼有一些入秋便羞红的阔叶树，晚风中微微摇头，两旁青山环绕，便形成了这一处不知是何成因的山谷。

谷口有高崖，二人攀附了上去。

坐在崖顶，下方便是那一处时时有着各种风声的山谷。

暮色落下，映照着四处清溪。

坐了少许，山风徐来，穿谷而过，便成了琴音袅袅。

青衣女子至此才抛却先前那些情绪，有些惊叹的坐在崖边，听着那些声乐。

“原来当初在京都看到的那些记载当真没有骗我。”青衣女子惊讶得像是豆蔻少女初见枝头烟柳色一般。

勾芺只是在一旁，平静的看着。

其实他也是很喜欢这种极美的景象。

只是在人间冷漠了太久，早已不习惯将情绪展露出来。

乐见人间，而不愿见人，这是当初槐帝的想法。

然而人间确是要比人好看的多。

譬如暮色摇落山崖间，风吹红叶向长天。

自然胜过长街行人互相踩着脚背骂骂咧咧的离开。

青衣女子抱着琵琶，应和着那些琴瑟之音，弹着一些悠长的古调。

不多时却是有着一个笛音缓缓相和着。

勾芺看着那个吹着羌笛走上谷崖的猫妖青年，并没有惊诧什么。

就算他看见十个自己从崖下走上来，都不会惊讶什么。

人世真假，我自是活着。

而后背着刀少年命诚也走了上来，脖子处还有一道刀痕。

说书人一面说着人间行侠除妖事，一面走上崖来。

左丞在殿中平静赴死，又站在了崖上说着他的变革。

深海里有人浮了上来，平妖镇中死去的人们亦是随着冥河飘至了崖上。

渐渐崖上挤满了人，看着崖谷，听着琴音。

无数人簇拥在勾芺身边，神色各自惊叹的看着那处崖谷中，红叶如何纷飞，琴音如何萦留。

有人拍着勾芺的肩膀，说着——你看，那里有只青鸟。

勾芺似乎是笑着，说道是的啊。

然后他看见另一个勾芺抱着刀，站在山崖另一边，一旁有个青衣女子抱着琵琶低头轻弹着琵琶曲。

“你要代替他们看完人间。”

声音从另一边传来，勾芺看着对面的勾芺，缓缓说道。

说完却又觉得有些怪异。

为何不是他与我说？

勾芺这般想着，却又是说道：“这便是生死的羁绊。人间或许不会追究你的罪孽，但是你自己却是要将他们余生本该看到的人间看完，也将那些悲喜一一历遍。”

山崖对面的勾芺沉默着。

无数人挤在崖这边，看着人间盛景，眼角淌着泪水。

而后化作无数琴音消失在天地间。

风声越过青山而来，落到谷中，缓缓的化作天成的音律。

勾芺转头看着一旁的青衣女子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又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。

“我将同担千万悲喜。”勾芺缓缓说着，像是在回答先前站在无数人中间那个勾芺的话语。

青衣女子却是有些不知所以的转过头，看着勾芺。

“什么？”

勾芺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没什么。”

只是看着那处山谷，想着罪孽，或是救赎。

悲喜自不相通。

或以琴声通感。